引子 北京古玩城上午十点准时营业。A、B两座装饰着古典元素的大楼对峙于东三环两侧。东三环向北伸入北京CBD中心,与国贸咫尺之遥。这也象征着古玩文化和现代商业的密切关联。一上午这里的停车位上空空荡荡,只有几个戴着红色袖标的保安,围着大楼转圈。12点以前,进入大楼的顾客不超过15个人。三个貌似旅游者的女孩,一个来自阿富汗的玉石商人,一对带着孩子的年轻夫妇在挨家兜售古玩,一个神情迷惘的斜挎书包的男子,以及四个闲逛着的福建人和一个坐在休息凳上的藏族僧侣,这些人共同之处是什么也没买。 北京古玩城的上级单位是首都旅游集团,这是一家涵盖餐饮、酒店、交通、旅行社的综合性国有企业。大楼一层的柜台摆放着旅游纪念品:翡翠、玉石、珍珠项链……柜台上有一块铜牌标示着:消费者可以向商家索取鉴定证书。 二层商铺展示了古玩世界的林林总总:铜器、玉器、瓷器、书画、古董钟……以及文化大革命时期毛主席像、少数民族的服装、马鞍、家具。只有很少的货品用贴纸标有价格。 三层店铺中有几家文物公司、几家海外回流文物交易中心、代售机构和古玩城的办公室,一副机关气息。四层显得更阴郁些,缺少招揽生意的热络,装修都显得有些乏味。从楼上往下看,电梯安静地运行着,上面没有人。商铺名字和牌匾充满祥瑞之气,但店主们只是在喝茶、打扑克、上网,不到玻璃天窗上的颜色发暗,一天的经营结束,店主早已鱼贯而出。这景象已经重复了一年多了。 北京古玩城南侧,有一幢气势更宏伟的天雅古玩城,西北是潘家园古玩市场。这一路上还有三处新挖的工地,都是在建中的古玩城。亮马国际古玩城2012年10月迁了新址,自去年10月到今年3月,众多商铺一笔交易都没有,这一现象正在业界引其恐慌,尽管交了一年房租,有些商户仍割肉离场,每月1万的租金,和装修一新的铺面被抛在那里。 李广琪躺在10平米的小店里,被感冒折磨的有些疲倦。他突然对谈话中使用的一个夸张词汇发生了兴趣。“你说的那个词是什么,血洗古玩城?对,就是血洗古玩城。”近5年来,古玩城项目在全国四处开花。福建、大连、湖南、西安都刷新记录,每年都有更大规模的古玩市场在豪华地段落成。(给出数据)“伴随着古玩城项目的进入鼎盛时期,古玩行当已经玩完。”李广琪说,“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希望。”这个判断来自一个非常复杂的局面,更多人认为这个市场蓬勃向上,罔顾一批业内弥漫的悲观论调,大搞重复建设。这就像围城。李广琪是古玩城“老八家”之一,在北京古玩城30年浪淘沙里留下的最后一家。2008年《雾里看花》剧组请他当顾问,帮助创作者认识古玩行业的内幕。但这一次,他自己也在观望,现实剧情会走向何处。 1、劲松旅馆 当代中国古玩市场有其明确的起点可循——文化大革命。1966年,人民日报发表的一篇文章,掀起了破坏传统文化的运动。大规模、长时间、毫无阻拦的破坏,对两千年的文物发动了灭绝性的打击。10年之后,这个古国变成了一个极其苍白乏味的土地。文物市场是零。一些社会边缘人盘踞于城市一角,兜着瓷器碎片,尽管这看起来是一堆破烂,但他们执着于它们的出处、工艺和历史,并推动这些碎片发展成文化复苏的力量。中华大历史的物质形态,赋予这些碎片以一股动力,开始互相寻找。 劲松旧货市场里聚集了马未都、李广琪、刘化北这些初中小学文化程度的社会边缘人。李广琪回忆道,“当时院子里弄了点铁皮房,一家二、三百块一个月,来经营这些旧货。”这种举动是和社会潮流完全相反的。人们对古玩仍然避之不及,马未都也深有独步江湖的感慨,那是“在电影散场的时候,我开始进电影院了”的状态。“所有的人都往外走的时候,我一个人往里走,就显得特别不合群。” 由于佛像是四旧,全部拉到铜厂化成铜、瓷器都砸了、字画也都烧了。因而市场上木器、家具多一些。瓷器、铜佛像几乎都是零。 30年前的劲松旧货市场,是保障社会再就业的一个小田地,并未有规划,社会上既没有货源,也没有顾客,更无法形成商品价格体系。起步时期的混乱可想而知,“大家见什么都比较新,见什么都可以买。”有一天,一个老外在市场里转悠,看到人们烧的是煤炉子,把乏煤捡出来,换上新煤,火苗扑扑地窜出来。他觉得新奇,开了一百美元的稀世高价。 从1987年到1997年,中国社会对文化审美的渴望,就像慢热的水流,逐渐突破了表层的坚冰,并形成了新气候。90年代的后期,已经形成了一个规模稳定的市场,继木器家具,出现了瓷器和铜器。一些货源来自国外回流的文物,另一些来自市场转型中的进出口公司、国有企业和文物商店。1980年前后,港、台的藏家在内地能够呼风唤雨,给刘化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“人家拿出两百万砸古玩,两百万在大陆那是相当值钱了,咱们60卖给人家,人家出价300买了,还觉得便宜。” 台湾对中国文化的继承线索完整,而且传来了现代收藏观念,300元买下60元的瓷器,今天来看并非厚道,而是懂行和周到。从台湾的角度看,整个中国就是“可捡之漏”,被破坏的文物市场和落后的经济局面空间巨大、动力强劲。以这股复苏力量,迅速把一个市场从地下挖掘了出来。 2、潘家园崛起 1992年,潘家园开始进入视野。初期的100个摊位,摆着自行车座、自行车车把、缝纫机头、小竹椅和少量的字画。潘家园市场日后的名声与规模,得益于附近的一个廉价旅馆:劲松旅馆。劲松旅馆表面简陋,内部有一批战时建造的放空洞,一晚上10元的价格,吸引了外省的商贩。这些人白天把“货”摊在床上,坐等顾客光临,晚上收入纸箱,塞进床底。这些来自各省的普通农民,从农村半买半送收来的瓶瓶罐罐、老钱和铜器,拿到北京后换了钱,养成了文物交易的初级意识,逐渐成为走乡窜壤的特殊职业者。劲松旅馆与潘家园市场联手打破瓶颈,使得中国文物市场中的“货源”问题得到解决,盗墓者开始在全国留下他们的影子。 盗墓大军是一支支流窜在平原上,传递着危险而价值连城的讯息的小团队。他们传习着一套寻找宝藏的技艺:在县志里寻找望族,依据风水和土质知识,在乡野里寻找古墓。1998年,劲松旅馆里一个熟练的盗墓人“一个坑下来,就落了一千来万。”金钱推动这支力量蚕食地下财富,河南、陕西、山东、安徽等地全村村民都吃了盗墓饭,出现了“盗墓经济”。民间文物学者吴树先生推断:30年里,盗墓大军发展约10万人;被盗掘、基建私分境内古墓约200万座以上。中国考古界得到一个定律“十墓九空”。 盗墓者启动了市场,充实着文物货源,并促进当代文物市场第一拨繁荣。但他们是为了贪婪而来,未有远见和规划,于是很快,经济利益超越了农民盗墓者的目标,把文物市场带入了现代化阶段。 3、景德镇复兴 1997年,文物市场与中国制造业兴起相遇。个人、作坊、乡镇企业增添了所需的制造能力,文物市场同样如此,它接下了“十墓九空”导致的货源枯竭的挑战。与沿海城市仿造名牌服装和皮鞋并肩,乡村作坊开始仿造历代古玩。景德镇得名于宋朝,在这个新时期,景德镇重显价值,替代潘家园成了古玩界的首都。 50年代景德镇瓷器烧制历经柴窑、煤窑、气窑、电窑数次改变,90年代以气窑和电窑为主。相比过去10%~30%的烧成率,现在的烧制技术已经稳定很多。小至破碎的瓷片,大至完整的瓷品,经过做旧技术,可以再现宋、元、明、清,任何朝代的瓷品。除了制作技术的稳步提高,工业化还意味着从制作到贩卖,景德镇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产业链。数量庞大的中低档仿品由商贩运到全国古玩市场。高仿品流向新兴的收藏者群体,或者经过直接管道送往拍卖行。拍出后,高仿者、中间人、投资方三方分成。技艺最精的仿造大师,甚至能分到一半利润。 1991年李广琪在景德镇开办的小作坊,经过苦心孤诣,声意日隆。1996年,李广琪复制出中国清代景德镇炉钧釉的生产技术。1996年,他发表三十多项陶瓷生产研发技术论文,破解了古陶瓷领域多项技术难题。坊间盛传李广琪的高仿瓷,与老货难辨真假。 90年代的文物市场,是景德镇高仿瓷器的天空,昔日和新制的赝品,既登上了国际拍卖会的舞台,又夹带在海外文物回流,出现在国内拍卖市场。 李广琪为正视听,2000年李广琪召开了一个个人专场拍卖会,把自己的高仿瓷都曝了光。“我卖的东西,不会误导它,如果有人认为是老的,我会告诉他是新的。” 景德镇不断提高仿制古瓷的技艺,却恪守它的原则,与以假充真保持着距离。一方面专业分工使它倾向于赚取制作费用;另一方面,一旦生产力释放出来,古玩价值的重心就慢慢向“软件”倾斜:它被做成什么不重要,说它是什么才重要。景德镇的原则变成了包袱,于是景德镇脱离了利益链的核心。 景德镇这一悠远而卓著的瓷器品牌,在吸金十年间,流于庸俗泛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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