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小冬
文|马浩亮
这几年,民国怀旧风流行,一些旧京时代的美丽与哀愁,被反覆地诉说和演绎,如林徽因,如孟小冬。
五月初的北京,时值暮春,白的或粉色的洋槐花飘飘洒洒落满地面,任凭行人踩过。让人不禁想起“零落成泥碾作尘”的句子,这倒是颇切合伤春怀旧的情境。由南向北穿过车水马龙的东四大街路口,向西转入钱粮胡同,前行十几米,路南拐入轿子胡同,孟小冬故居便到了。
孟小冬故居
轿子胡同八号,现在是一座朱漆大门的院落。灰砖墙上嵌着一块白色的铭牌,上刻“轿黄府”三个大字。宅子的主人是德籍华人花映红,正是孟小冬的忠实拥趸,重修了这座古典院落。之所以取名“轿黄府”,寓意为轿子胡同里一代京剧女皇的府邸,只不过将“皇”改为了“黄”。其实,孟小冬在京城曾有过多处寓所,然时过境迁,只有轿子胡同这处,尚存些许遗韵,供今人去追忆、凭吊,抑或单纯的好奇。
上月二十五日,梅葆玖先生谢世。大凡略晓京剧的国人,即使不是票友,也都知道梅派,也都听过梅、程、尚、荀四大名旦。男扮女装的旦角,假嗓唱戏,圆润好听。其实,京剧里还有截然相反的一类,即女演员反串男角,这就是“女老生”。
京剧中的“老生”,指的是中年以上的男性角色,譬如《文昭关》的伍子胥,《空城计》的诸葛亮,《击鼓骂曹》的祢衡,《四郎探母》的杨延辉,都属于老生。女老生,即由女演员来扮演老生行当。由于老生基本戴胡子,因而也称须生、正生、胡子生。唱和念白都用本嗓(真嗓),要求嗓子宽厚亮,这对于嗓子窄而尖的青春妙龄女郎,无疑是极大的挑战。
孟小冬老生扮相
而有“冬皇”之称的孟小冬,就是“女老生”的出色代表。孟小冬祖籍北平,一九〇七年生于上海的梨园世家,祖父、父亲、伯、叔都是京剧艺人。孟小冬九岁开蒙,跟姑丈仇月祥学唱老生,十二岁在无锡首次登台,十四岁已成为沪上小有名气的坤伶,时人评说其“扮相俊秀,嗓音宽亮,不带雌音,在坤生中已有首屈一指之势”。
去年,香港无线电视拍摄的《枭雄》获得了当年度最佳剧集。剧中,顾小楼(胡杏儿饰)的原型就是孟小冬,而上海大亨乔傲天(黄秋生饰)、京剧名伶尚文彬(曹永廉饰)的原型则是杜月笙和梅兰芳。孟小冬的传奇人生中,除了精湛的艺术造诣,其与杜、梅二人的情感纠葛,几十年来也被传说不已。
一九二五年初,孟小冬离沪北上,到了当时京剧艺术的中心北平。六月五日,她首次出台,搭永盛社坤班在前门外大栅栏街三庆园夜戏,与赵碧云合演《四郎探母》。八月的一次堂会上,她首次迎来了与梅兰芳同台的机会。
孟小冬与梅兰芳
当时,原定由梅兰芳、余叔岩合演《四郎探母》压轴。孰料余叔岩称病,搭戏的任务就落在了孟小冬身上。两人均着便装,一袭旗袍的孟小冬一句“杨延辉坐宫院……”,苍劲醇厚,英俊飒爽;身穿白绸衬衫的梅兰芳则清亮流丽地唱出“我本当驸马消遣游玩……”,身姿曼妙,双目含波。两人雌雄颠倒,配合浑然天成,俨若佳偶天成、一对璧人,在座诸位连连叫绝。随着接触日深,众人亦不遗余力地撮合,梅、孟两人真的走到一起,一九二七年缔结秦晋。梅兰芳本来已有妻室福芝芳,而孟小冬是梨园名角,显然也不能做小妾,于是找到了一个折衷的办法,因梅兰芳过继给伯父,是两家的继承人,按古律可娶两房妻室,即所谓“双祧”。
然而婚后发生一系列变故,令这段感情并没有维持太久。结婚当年九月就发生了离奇刺杀事件,孟小冬的一位铁杆戏迷无法接受其嫁人、告别舞台,前往行刺梅兰芳,但意外枪杀了旧京闻人张汉举,此事炒得沸沸扬扬,令梅兰芳声誉大损。而后,一九三〇年八月,梅兰芳大伯娘过世,当孟小冬前往守灵时,却被福芝芳拒诸门外。梅兰芳在此事上表现软弱,劝说福芝芳无果,反劝孟小冬先回家。孟小冬愤而离去,次日出走天津,两人自此分道扬镳,再未相见。
图:一九三三年九月五日天津《大公报》头版刊登“孟小冬紧要启事”\作者供图
一九三三年九月五日至七日,天津《大公报》头版上曾连续三天刊载“孟小冬紧要启事”,文中仍称“兰芳”,对两人的情变略作解释,自剖心路,并回击了当时社会上的一些谣诼。
“……窃冬甫届八龄,先严即抱重病,迫于环境,始学皮黄。粗窥皮毛,便出台演唱,藉维生计,历走津沪汉粤、菲律宾各埠。忽忽十年,正事休养。旋经人介绍,与梅兰芳结婚。冬当时年岁幼稚,世故不熟,一切皆听介绍人主持。名定兼祧,尽人皆知,乃兰芳含糊其事,于祧母去世之日,不能实践前言,致名分顿失保障。虽经友人劝导,本人辩论,兰芳概置不理,足见毫无情义可言。冬自叹身世苦恼,复遭打击,遂毅然与兰芳脱离家庭关系。是我负人?抑人负我?世间自有公论,不待冬之赘言……”
走出爱情漩涡的孟小冬,将更多精力投到艺术修为上。一九三五年前后,她自己组班,在北京东安市场吉祥戏院演出,剧码有《捉放曹》、《空城计》、《武家坡》、《乌盆记》等。一九三八年,她拜在京剧大师余叔岩门下,成为这位著名老生的关门弟子,也是唯一的女弟子。余叔岩师承谭鑫培,素有“无生不学谭,无派不薰余”之说。
前后五年,寒暑无间,孟小冬每日必至余家用功,被评价为“余派唯一得到衣钵真传的人”。经过大师倾囊相授、悉心指点,孟小冬唱腔愈加端庄厚重。
一九四三年余叔岩去世,孟小冬为其戴重孝,并痛挽恩师:“清方承世业,上苑知名,自从艺术寝衰,耳食孰能传曲韵;弱质感飘零,程门执辔,独惜薪传未了,心丧无以报恩师。”去年清明,笔者曾在京西福田公墓中见到余叔岩先生的墓,这片墓园里还埋葬着赵筱楼、郝寿臣等京剧大师。
年近不惑之年的孟小冬后又迎来了一份特殊的感情。一九四六年,威震上海滩的杜月笙托人捎信,请孟小冬到上海。一个青帮大亨,一个梨园名伶,看似不啻天壤,实则两人相识已久。在孟早年在上海唱戏时,杜月笙就对孟小冬心生情分,一九二九年杜迎娶了孟的师姐兼闺密、同样是名须生的姚玉兰,但仍对孟念念不忘。
孟小冬与杜月笙
此时,抗战结束不久,孟小冬也心生倦意,遂受邀南下,住进杜宅。杜虽早年靠打杀出身,但多年上流社会陶冶,亦渐有雅士之风,对孟小冬体贴入微,关怀备至。饱尝人间甘苦的孟小冬感于杜的情深意重,加之姚玉兰撮合,终以身相许,一九四九年又随杜迁居香港,对年老体衰的杜侍疾慰藉,无微不至。一九五一年,杜月笙病逝,孟小冬独居香港。一九六七年移居台北,十年后辞世。
回顾孟小冬七十载际遇,一介弱质女流,生如浮萍,飘零于北平、天津、上海、香港、台北,这几个中国最具代表性而文化氛围与生活环境迥异的都市。在北平的岁月,是她一生艺术生涯最璀璨的一页。斯人已逝,只留一段芳华,任后人评说。